第78章


如果,如果那个宛如断垣残壁的千年大妖,都愿意试图保护这个城市,保护无辜的人,为什么他们不能?

  他们不再试图逃离,而是坐下来帮助殷梓巩固、扩张保护结界。连人类都受到无声的感召,对着温暖的薄雾祈祷,贡献他们的念。

  薄雾渐渐辉煌、光灿,让疼痛的大地渐渐宁定下来,虽然天空依旧盘旋着深紫,虽然无法停止恐怖的闪电,但他们的确感到一丝丝的希望,一种可以活下去的希望。

  一直冷眼观看的屋主,幽幽的叹了口气。她飘飞起来,柔弱如柳絮。但这抹幽魂不但穿出了殷梓等凝结而成的防护结界,还穿出了王母坚固的罗网。

  然后挡在毁灭了三只翅膀的杨瑾之前。

  「玄,够了吧?你也…该够了吧?」她忧郁的看着疯狂的西王母。

  杨瑾一身是血,连飞翔都很勉强,也惊异的看着这位神秘的幽魂。

  「区区一个人魂,也敢挡我的路?」西王母怒吼。再给她一点时间,她可以杀了这个不断干扰她的六翼天使。

  「哼哼,区区一个人魂。」幽魂屋主冷笑着,「玄,你我相处上万年,天柱就在我的城市里。你现在可跩了,可以说我是『区区人魂』。」

  西王母的脸孔发白,嘴唇颤抖。环绕着她的火焰熄灭。「你以为你鬼扯就可以骗倒我?初代早就死了!」

  「我是死了。连同我的城市一起死了。」幽魂屋主漠然,「列姑射岛也没了,就剩几颗小石头。我却离不开这里,离不开我城市的旧址,即使成了幽魂,还是在这里。这真是一种可笑的宿命。」当列姑射岛还很年轻的时候,诞生了第一个拥有魔性的城市。

  这是个令人惊奇的存在,拥有灵魂的城市,自然与人工的完美结合。由自然精灵所孕育,城市凝聚的精魄,不受任何人管辖,甚至不在创世者的规则之内。

  创世者怜爱的当作一个可爱的例外,并没有去修正这个奇特。

  然而,这个最初诞生的魔性天女,指定了最初的管理者,一个新寡不久的女人。从这个时候开始,才有了「管理者」这样奇特的人。

  她的名字在长远的时光里渐渐被遗忘,众生与人类都称她为「初代」。

  天柱就在她的城市中心,环绕着大片的竹林。早在玄看守天柱之前,她就已经是初代,并且中立的看守在她城市里的一切,包括天柱。

  魔性天女停住初代的岁月,所以她也一年年的看守下去。直到天人的战争毁灭了列姑射岛,连带毁灭了她的城市。当魔性天女过世的时候,初代也死了。但想迎接她的魂魄,却任是谁也找不到。

  天人都认为,初代应该是魂飞魄散,随魔性天女而去。她的消亡代表了人类最后的光辉褪失。

  但怎样也想不到,她居然成了幽魂,并且固执的留在列姑射岛的遗址。

  多少往事,瞬间回到玄的心中,让她热泪盈眶。若说天性高傲的她有过任何老师,不过就是初代一人。这个活过无数岁月,充满智慧的人类,是那样淡漠而超然,心如明镜般光亮无尘。

  她一直都严守着中立,比任何神只都像神只,严正而宽容。一直以来,初代都是她羡慕仿效的对象,但这位聪慧平和的老师,却死于那样的巨祸。

  「我早就打定主意,再也不见任何神只。」初代淡淡的说,「我不愿恨,但也不能不恨。列姑射岛毁灭,是天人的倒行逆施所致。」

  「我一直在弥补,我一直在赎罪!」玄大叫,强忍住眼中的泪。

  初代瞥了她一眼,却涌出强烈的失望。「…随你吧。但我既然破例见了你,也请你离开我的城市。虽然是这样脏乱、破旧,不如当初列都的贫民区,但别在我眼皮下毁灭我的家,我受不了这个。」

  玄迷惘的看着初代,渐渐镇静下来。见到初代,她很激动,初代对她来说,也是无可取代的老师。但这些,她都得抛开,那毕竟是无法回来的过往了。

  「不能。即使是你…我不能。」她眼中杀气陡现。

  「哼。」初代冷笑一声,面无表情的对杨瑾说,「你不是还有事儿要办?你不去找看看那孩子让你摔哪去了?愣在这里做什么?」

  杨瑾一凛,疾飞而去,阻拦他的天兵天将蜂拥而上,却像是撞到一堵墙,只能眼睁睁看着杨瑾飞走。

  「…初代,我不想跟你动手。」王母的脸孔泛出黑气。

  初代微斜着眼睛,只是冷笑。

  她的冷笑刺激了王母,灭日刀凌厉的劈了下来。初代依旧柔弱的飘在空中,只是举了举手。

  她一举手,彻彻底底的将王母的杀气和刀势反弹回去,像是狂风吹卷过十万天兵天将,连王母都被自己震伤内腑。

  「天人,哼哼。」初代笑,「好了不起,没了『无』你们算什么东西。当初我看在阿华面子上,替你们镇了多少反噬,现在阿华要死了,你们就把这数万年的恶果一起吃下去!」

  她开启了封咒。

  天人的战争波及列姑射岛,最后因为发动了「无」这个禁忌的咒导致天柱折地维绝,列姑射岛因此崩解,也毁灭了初代的城市。在哀伤夫人震怒的时候,是当时还没有成为天帝的双华承诺,他将致力延续世界命脉才得以平息。

  当时的双华颇得初代青眼,是极好的朋友。初代亡故,也是双华招魂而来。

  「你招我做什么?」心灰意冷的初代恶声,「且容我去成了恶灵巫妖,杀尽天人才是好呢,招我回来做什么?」

  「初代,」双华落泪,「天人毁之不尽,再说他们肩负三界命脉。我决定从天命上天为帝,又恐我管辖不到。只有你能够收纳不平衡的反噬,我求你别眼见天界毁灭。天界毁灭,人间又岂能独存?」

  这么长远的岁月,她一直默默的收纳天人跋扈所造成的失衡反噬。但她知道,老友即将殒命,她又何必可惜这被天人污秽、千疮百孔的天界?

  被放出来的反噬直接反应在天界的灾祸,转瞬间,九重天发出剧烈而响亮的隆隆,倒塌了三重天。连远在人间的王母都能感应到天界的崩毁。

  「你再狂啊,再狂啊。」初代大笑,「你狂多少我就反弹你多少,搞垮九重天也不是不可能…你不是最神威的少女巫神吗?」

  面如白纸的王母瞪着她,「收兵!立刻收兵!」仓皇的回天而去。

  「哼哼,阿华,你这混球,」初代慢慢的淡化、消失,「诳我守了这么久,现在谁理你…」

  她已经耗尽自己所有的能力,无法存在了。

  但她心里,很痛快,非常痛快。

  莫名的,来势汹汹的王母退兵,除了这场诡异的地震,人间几乎没有什么影响。

  中都的几栋大楼倒塌,意外的却没有太大的伤亡。连活埋一天一夜的人都仅有擦伤,许多人坚称有奇怪的动物或妖怪保护他们,也有人说看到小女孩的鬼魂不断鼓励,还拿水给他们喝。

  地底冒出的无数闪电,急诊室塞满了烧伤和电击的病人,没有来由的地震,温柔笼罩的浓雾,无法进出的都市。

  人间自然会有专家学者找出合理科学的解释,似乎「集体幻觉」就可以说明一切。

  但凡人不知道的是,这只是骆驼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,即将通往险恶的结局。

  崩塌了三重天,王母急召狐影归天。

  狐影接令,却发呆很久,并没有火大的将诏令丢在天界使者的脸上。

  「他们当你白痴啊?」白虎发着牢骚,「叫你回去做牛做马,好给那个疯皇储有机会挖眼睛?」

  他低头揉着面团,没听到狐影答声,疑惑的转头。发现他美艳的老板只是拿着诏令发愣。

  喊了他几声,狐影一点反应也没有,白虎只好拿出杀手锏  ,「我要加薪。」

  狐影反射性的回答,「你一个人拿三个人的薪水,还加什么薪?万万不能!」

  「就对这个还有反应。」白虎发起牢骚,「你不把诏令烧个干净,顺便撒点盐驱霉气,抓着做什么?」

  「…我要回天。」

  「你要回天啊…啥!」白虎将面团握成粉末,「你说啥?!你要回哪里?!」

  「回天界去。」狐影很坚定,「你看好店,营收掉了五成我就找你算帐。」

  「你发啥疯啊!?」白虎吼起来,「好端端的吃饱撑着,你要回那个狗日的天?喂,我知道你脑袋不算太灵光,但也不至于脑残啊!你这是…」

  「泽峻他们闯大祸了。」狐影疲倦的将诏令放在桌上,「弄到王母御驾亲征,结果各界裂痕扩大,反噬到天界,一家伙塌了三重天。」

  「那小鬼做了什么啊?」白虎张大嘴。

  「…他打垮了整个南天门。」狐影遮住眼睛。

  「…哇塞。」白虎好一会儿才找到自己的声音,「不枉我还费力救过他。」

  狐影幽怨的看了他一眼。都是这群非人害的。若不是玉郎乱来的狐火,白虎救他留下的雷气,还有殷梓毫无常识的打通经脉…泽峻不会那么鸡尾酒体质,闯的祸也会比较小。

  打垮南天门的大门,和打垮整个南天门根本不可同日而言。王母要他二选一,一个是回天乖乖修理崩塌的三重天,她就不追究泽峻的罪责,从此彻底封天。二是天还是要彻底封的,他若不归天,就要废贬为妖,并且追捕泽峻到底,而追捕的工作,将交给冥府办理。

  冥府。唉。阎罗那群老头喝酒的时候笑嘻嘻,遇到公事就翻脸不认人。泽峻虽由妖入道,但还是个人身,寿算受冥府管辖。这让人怎么好呢?

  而且,三界息息相关,天界的崩塌也会严重影响人间。天界如何,他是不太关心,但人间…他的族民,他心爱的小火,他的朋友,他的客人…

  他的咖啡厅,都在这里。

  王母虽然跋扈蛮横,但向来说话算话。似乎修复天界是最好的道路。

  只是狐影有许多细情不知道,最少现在的他,还不知道。等他知道的时候,这世界已经如夕日黄昏,缓缓的沿着日渐的歪斜,缓缓沉沦。

  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·

  他茫然的走着,走着。而雨,狂暴的下着。

  炽热的狂怒和混乱的记忆褪去,他只剩下灰烬般的虚无感。确定中都获救,他就默默转身离去,无视身上累累的伤口,无视几乎倒地的虚弱。

  他只余灰烬。

  吞下耗尽到几乎消亡的飞剑,他默默的走着,希望可以死在远一点的地方,不要让杨瑾,甚至是殷梓目睹他的死亡。

  我不配。我不配这些美好的温柔,我不配。

  前世属于开明的记忆,几乎粉碎了他的心。沾染太多无谓的血腥,让他失去了求生意志。

  我杀了很多人,很多很多。我杀了很多很多无辜的神,很多很多。

  原本他可以怨恨王母,但回归的前生记忆又告诉他,事实上一切的歪斜,他难辞其咎。

  到最后,我才是始作俑者。我不想伤害任何人,但我重伤了每个爱我的女人。尤其是玄…她会变成今天乖戾残忍的王母,我,推卸不了责任。

  魑瑶痴心一世,却还是因我而死。

  欠了这么多的血债情债,我凭什么活下去?我凭什么,回去告诉小梓姐,我最爱的是你?

  他很混乱、椎心的痛苦。关于开明,关于泽峻的记忆,他产生了极度的混杂,找不到可以认同的点。

  不管他得到怎样不自然的妖力,他毕竟是人类的心智。在自我认同产生极度排斥时,一种奥妙,类似保险丝的机制就会发动。所以人类会发疯,会失忆,来保住心灵破碎后的生存。

  他的情感和记忆麻痹,仅余本能的浑沌。他在大雨中不断行走,直到力尽,倒在陌生小镇的角落。

  寻常人类看不到他,而妖异又畏惧他刚苏醒的神威。重伤殆死的他,就这样默默躺在污泥中,等待黑暗长眠的降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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