除夕夜的饺子，沈女士忙活一下午，包出整整三百只。

  妈妈们似乎都有哺育万物的母性，节日的美食总是多多益善。

  送亲戚，送邻居，送老同事，送老姐妹，女儿的两个好闺蜜也有份。

  分装进大小不一的保鲜盒里，整齐排列在餐桌上，规模颇为恢弘。

  沈女士有如沙场点兵，单手叉腰念念有词。

  数到最后，沈女士指去最大的保鲜盒，“这是给我宝贝干儿子的。”

  忽想起什么，扭头对孟子陶道：“楼上小姑娘今儿一大早搬家，来了一高高壮壮的小伙子帮忙。我看着两人有说有笑关系好像不一般，小姑娘该不会渣了我们小洄吧？”

  孟子陶正懒洋洋斜插在沙发里和俞洄聊微信，闻言一笑，“妈，可以啊，用词够时髦的。”手指飞快打着字，解释说，“那小伙子是我新工作的店长，昨天两人刚确定的关系。单身男女自由恋爱，妈你眼神真准，他们确实关系不一般。”

  “我以为小姑娘多喜欢我们小洄呢，没想到这才多久就移情别恋了。”沈女士不理解直皱眉头，拖出椅子坐下自己犯嘀咕，“唉，小洄也是，去了广州，又去新西兰，天天的不着家，再好的姑娘也留不住啊。”

  起身进厨房，沈女士瞧去笑吟吟玩手机的女儿，“要不你再给他介绍一个？”

  “好的妈妈。”

  孟子陶爽快应允，发信息征询对方意见，【沈女士让我给你介绍女朋友，我可以，你可以吗？】

  【俞洄：永远不可以。】

  紧接着第二条，【俞洄：我愿意继续做你的小情人。】

  隔着手机都能感受到他低于尘土的卑微，孟子陶心绪动荡了一下，很快归于平静，【这个问题等你回来我们再讨论。】

  她计算时差，【不聊了，早点睡吧。】

  【俞洄：我想陪你守岁。】

  【孟子陶：沈女士新年新规，从年夜饭到春晚结束，禁止使用手机。】

  老孟喊她贴春联，熄灭屏幕，孟子陶趿拉着拖鞋去帮忙。

  把老孟扶下椅子，她自己踩上去，调整着高低，似随意问：“老孟，你以前拍过一张我和俞洄的合照，记得吗？”

  “往左边来点。”老孟站在几步开外，眯缝着一只眼睛问，“有印象，怎么了？”

  听指挥慢慢移动春联，孟子陶又问：“那天是我妈生日，也是俞洄从北京回来的第一天，对吗？”

  “可以了。”老孟扯一段双面胶递上去，“好像是。坐飞机回来的，我提前说开车去机场接他，你周婆婆怕麻烦我们，自己去的。”

  “嗯，我也记得。”贴完上联，换下联，“那张合照是你抓拍的，我和他为点小事吵架，我还动了手，把他衣领都扯歪了。”

  “这我就没印象了。”老孟纳闷，又问，“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？”

  “看看位置对齐吗？”孟子陶高举春联，流利如常，“家里老照片我朋友修复好了。我看了扫描的电子版，里面有那张合照，我觉得挺好玩。”

  “齐，贴吧。”老孟回忆着点点头，“你以前可没少欺负小洄。那孩子也怪，只服你管，你越欺负他，他越听你的话。”

  成也太听话，败也太听话，孟子陶心说。

  几天前孟子陶收到云景发来的电子版合照——颈部做了无损放大处理——一条淤红勒痕清晰可见。

  如果将其解释为家暴留下的伤痕，那么最近两次的又是因为什么？

  起初孟子陶毫无头绪，冥冥中联想到俞洄的处女作《洗宅师》。

  克服恐惧看完第一个故事，真相似乎浮出了水面。

  故事叫《婴灵怨》，讲述一位母亲诞下遗腹子患上严重产后抑郁，一次病发失手掐死了襁褓中的婴孩。孩子外婆发现后草草将尸体掩埋，因为怨气深重，孩子孤魂化作家中厉鬼。房子几经出售频发离奇命案，新一任的主人于是请来洗宅师岳山河驱邪除恶，孩子的怨灵才得以化解超度。

  假如故事源于生活，孟子陶推测，俞洄曾有过极其相似的遭遇。

  万幸的是他没有死，不幸且讽刺的是，在过程中得到的濒死体验激发了他的创作灵感。

  太难以启齿，所以成为他绝口不提的秘密，所以他反复强调自己不是天才，所以他去见擅长成瘾行为改善的心理咨询师。

  当他走上职业恐怖漫画家道路，就意味着他会通过自缚汲取灵感，推进创作。

  两年间，他有多少次几乎戕害自己，孟子陶一想到，只觉不寒而栗。

  她开始不断扪心自问，孟子陶，你能帮得了他吗？

  年夜饭藏起心事，孟子陶举起酒杯祝二老健康长寿。

  老孟和往年一样又喝多了，酒酣耳热趟进贵妃位，抚着圆滚滚的肚皮，眼睛半睁不睁，扯鼾一样秋秋长秋秋短。

  母女俩没人理他，窝沙发里同盖一条毛毯看春晚。

  孟子陶依偎在沈女士肩头，将酝酿多年的疑惑诉诸于口：“妈，你为什么从来不叫我‘秋秋’？”

  春晚舞台的明星亮相像下饺子，沈女士最近喜欢的家庭剧小儿子也有份露脸。

  群星大合唱，镜头一晃而过，沈女士看得仔细，答得随意，“难听。”

  孟子陶有点懵，“是他唱的难听，还是‘秋秋’难听？”

  视线不离电视，沈女士答：“都难听。”

  孟子陶被母亲的冷幽默逗笑，又轻声问：“妈，今年的四月二十六你去哪里玩？”

  每年的四月二十六，沈女士都会约朋友去周边景点游玩，小住一晚。

  因为房间里有一头大象。

  今年沈女士也早有计划，“凤羽山，和你张姨。”

  “我帮你们订房间。”孟子陶顺嘴便道，“我朋友是酒店股东，可以打折。”

  沈女士迟疑，“什么朋友？合适吗？”

  “老于同志。”孟子陶大方回她。

  “有情况？”顿时对春晚失去兴趣，沈女士抑制住眉飞色舞。

  孟子陶笑笑，“没有。”

  电视里两对明星夫妻各自携手，正倾情献唱一首弘扬爱情的经典老歌。

  孟子陶托腮看着，脑海中不禁浮想联翩，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从眼前掠过。

  她们各有各的智慧，各有各的勇气，不论世俗成败，都是女性之光。

  歌声已歇神未收齐，她慢慢开口，似呢喃自语，“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了，男人走的都是阳关道，而女人只能走独木桥，狭窄到只剩下一个终点——婚姻。更可恶的是，还要用情歌误导她们，让她们天真地以为，婚姻是爱情最好的归宿，爱情生活就是婚姻生活。”

  沈女士细细看女儿一会儿，没再言语。

  默了默，她望着热闹的春晚画面，发出悠长叹息，“我们女人呐，既不能和男人一起生活，也不能过没有男人的生活。”

  好深刻的领悟！

  孟子陶肃然起敬，张开双臂抱紧沈女士，“妈，我爱你！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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